埃及

此间的老头


?图片来自网络1车开到半路突然变天了。还没来得及关上车窗,豆大的雨点就砸下来了,越下越急,噼噼啪啪敲着车顶棚,上面像有好几十人在跳踢踏舞,俩上了岁数的破雨刷根本忙不过来,累得披头散发的。我妈坐副驾上开始瞎操心,说这次复查也不知是个啥情况,你爸最近是不是有点儿瘦?说也不知道有没有床位,别像上次让你爸睡走廊上好几天;说这么大的雨,也不知道主吉还是主凶?再这么下,你这破车会不会漏雨?说实话我也忐忑,也不安,可我不能像我妈一样瞎唠叨,爹妈越来越老,我现在是家里的主心骨。咱不光得自己存住气,还得给爹妈打气。而且我妈就信我,我说啥她都信。我有学问嘛。全家就我上过高中。我说妈你歇会儿好不好,听人大夫的好不好,没床位人能让你去吗,你就不能学学我爸,看人家在后座睡得那个香;再说我这豪车,著名合资品牌,刚上路第九年,车贩子出价两万我都没理他。漏雨?简直开玩笑!车到了停车场雨一点儿没见小,雨点砸下来,满地开满白茫茫的水花,很浪漫,趟了两步水,我心情好了不少,给我把黑雨伞我就能跳段雨中曲。我掀开后备箱摸出把遮阳伞,说你们老两口凑合用吧,没几步路了。没等我妈撑开伞,我爸就背着手,胜似闲庭信步,气宇轩昂往前走了。我叮一下锁好车,拿件衣服顶着头,说老英雄您慢走,我得跑两步。我必须得跑。一个是雨太大;另一个,趁着没人,能省十块钱停车费。跑到住院部大楼,裤子都透了,对开电梯的大姐说,十七楼,泌尿科。大姐直盯着我的裤裆看。我心说,别看了,不是尿的;她心说,不是尿的,你去泌尿科?护士站就没个消停的时候,天天像打仗一样,真够忙的。我最敬佩的就是护士了,不说救死扶伤白衣天使那些大词,就一年到头三班倒,体力脑力高度紧张,一刻不能大意,谁能受得了?关键啊,关键人家还个顶个的漂亮。正瞎想呢,护士长过来了,看看我这一身水,说干嘛非这会儿来,又不赶时间,等雨停了嘛。我说这不显得我孝顺吗。她白了我一眼。真好看。我爸这几医院,和医生护士都成熟人了,彼此处得很融洽。往大了说,人家算得上是咱的救命恩人;往小了说,除了治病,住院期间的大事小情也少不了麻烦人家。跟人家处好了没坏处。时不时恰到好处地开个小玩笑,委婉地向人家表达感激之情,不生硬,人家很领情。我个人认为,要比看好了病,咕咚跪走廊上,给人家磕一个,效果好得多。护士长也会说话,我爸出院,她故意板着脸,说这老头,最讨厌,赶紧走,再也不想看见你了。说得老头乐半天,笑完心里暖融融的。有小伙子脸皮薄,捂着裆,死活不肯让小护士给换药。护士长接过手,说把腿给我咧开,我是专业疏通下水道的。当然病房里不可能像春晚现场似的,总是欢声笑语,医院。开水房里烫饭盒的妇人,盯着哗哗淌的水龙头,蹲那半天不动弹,后面人催她才缓过神来,一回头满脸泪,抹了把脸,端着饭盒往病房走。听说前两天别的楼层有位大娘,是不堪忍受病痛,还是不愿给儿女添负担,早上四五点,陪床的家人打了个盹,她就寻了短见。医院里每个人的心头,都像压了块铅块一样难受。唉,医院里总是能见到这样的伤心事,好多人啊,就这么被命运扼住了咽喉。有时候真希望我能获得某种超能力,把命运的手指头一个一个掰开。又跑题了。下面不啰嗦了。该老头们出场了。一开始护士长说这回你们来着了,有间两人病房刚空了一张床,设施比较好,环境也安静,在走廊尽里头,让你爸享两天福,别在大房间里跟人挤了。我连连点头道谢,说我请你吃饭,吃完饭看电影也行。她说行,她带着她老公一起去。我也白了她一眼。挺大的一间屋,就一老头躺在床上正看电视,挺体面,跟我爸打了个招呼,俩老头聊得挺好。没想到我前脚出去找大夫,我爸后脚就跟出来了,非让我找护士长换大房间,说跟那老头尿不到一壶,吃个破西瓜还拿牙签扎着吃。我说你管那么多干吗,人家爱咋吃咋吃。我爸说而且,而且那老头说,两人间房费一天贵好几十。而且,而且医保不报,得自己掏。我爸说完做了个掏兜的动作,表演很逼真,到底老戏骨。我明白了,重点在这“而且”上。咋劝都不中,只好依了他,换了间四人间,还挨着卫生间,出来进去的挺闹腾。我爸挺高兴,说这好,上厕所方便。一屋四张床,17床到20床,住了四个老头。我扫了一圈挂在床头的卡片,四个老头的病都差不多,都是红得尿血。17床是个比较年轻的老头,60岁,床上没人,说是一早就进手术室了。快中午了,才见他老伴回来,很朴实的一位农村大娘,说是快做完了,护士让拿卷卫生纸备用。都安慰她,说没事儿,这病很常见,治愈率高。问她就你一个人吗,这么大的事,怎么没见孩子来啊?她一脸愁苦,说一个闺女俩儿子,闺女最小,还没出嫁,在手术室门口等着呢,俩儿子都在外地,一个深圳,一个北京,平时忙得很,开始觉得没多大的事,没跟儿子说,直到决定做手术了,才打的电话,现在都往家赶呢。20床靠窗户,窗户外面就是家乡的大好河山,视野好,空气佳,普通老头都挨不上边,住这床的老头70岁,挺有身份的样子,背头染得漆黑,可惜发量稀疏,怎么努力也没盖住头皮,头发根全是白的,看着有点儿瘆人。老头是位退休中学校长,不爱说话,眯着眼,可能忙着备课呢。校长老伴没了,就一个儿子,才提的副处,公务繁忙,只好找了个阿姨陪护他爹。阿姨五十多岁,个头不高,嗓门倒不小,一口抑扬顿挫的方言,云贵川那一片的,说话像是唱山歌,原生态的,哼哼唧唧那种,别说老校长,我听了脸都红了。老校长不爱搭理人,让阿姨把床头摇高,靠着试试,嫌不舒服,屁股下面又垫个枕头,扯开张花花绿绿的报纸挡着脸。阿姨坐床尾,报纸在中间,正好俩人一人看一边,阿姨这面儿是大幅的彩版广告,图文并茂,重振男性雄风啥的,阿姨脸都趴上面了,研究得很认真。老校长那一面啥内容,就不知道了。中间两张床,我爸住18床,挨着我爸的19床是个胖老头,74岁,是个退休老厨子,比我爸小两岁,和我爸一样,也是术后来复查的。老厨子跟我爸一见如故,没五分钟呢,就开始跟我爸咬耳朵,对老校长一肚子不满,说17床原来住的是老校长,20床是个小年轻,急性肾结石,尿不出来,疼得直蹦,没几天就治好了,乐得边撒尿边吹口哨,差点儿把全屋老头都吹尿了。这边出院手续还没办好呢,老校长就搬过去了,把刚来的农村那老两口挤门口去了。欺负人啊。嘿!这真是四个老头一台连续剧。2.护士站闹腾了一天,这会儿总算是安静下来了。护士长今天夜班,正坐在台灯下面写台帐,新泡的一杯绿茶,袅袅婷婷在工作台上晾着。护士长眼瞅着台帐,伸手去找杯子,划拉两下没找着。我赶紧端起茶杯,用手指头试了试,凉热正好,这才递给她。护士长头都没抬,接过杯子一气儿下去一半,指指饮水机,说,倒去。真不见外,把我当她们家先生了。走廊上面有只吸顶灯坏了,一闪一闪的,阴晴不定,也不知是良性还是恶性。几个刚让下床的病号,人手拎只尿袋,排着队,从卫生间到开水房,扶着墙来回溜达,很努力,看得我有点儿唏嘘。我也没闲着,跑护士站的体重秤上量了量,体重还行,稳步增长;身高很遗憾,上来下去的量了好几回,还是没到一米七。我搬了把椅子,坐护士长旁边,看着走廊上的几只移动的尿袋,说,你发现没,泌尿外科的病人,基本上都是男的,这是为啥?护士长合上台帐,说这还不明白,这说明你们男的,到了年纪,得照顾好自己的下水道。嗯,我说其实也正常,那乳腺科还都是女的呢。护士长说谁说的,现在男的得乳腺癌的,有的是。哈哈哈哈这把我逗得,还不敢大声笑,只好小声呻吟了几声。护士长瞅瞅我,说楼下就是乳腺科,你不信下去问问。上个月一个男的,看晚了,乳腺癌晚期,回家不久人就没了,跟你年纪差不多。说完她还瞅瞅我的有关部位,把我看得胸部一紧。这事儿闹的,她要不说我还真不知道。看来男人也得好好关爱自己,别舍不得花钱,一定要买几件品质好一点儿的内衣。护士长说你家老爷子明天才做膀胱镜检查,又不要陪夜,你怎么还不回家?我说病房里比家里热闹,舍不得走呢。这四个老头,我能写本书。要不我讲给你听听。护士长说嗯嗯,我给你倒杯水。你看,文化人就是招人待见。十七床的手术不算小,拿掉了一个左肾。下午从手术室出来的时候,俩儿子一前一后刚赶到,我们几个帮着搭把手,给抬上床,安顿好。老头刚刚苏醒,面色惨白如纸,嘴唇干裂,也不能枕枕头,闭着眼,平躺在病床上,形象确实有点儿吓人。俩儿子一左一右坐床边,一人攥着老爹的一只手,皱着眉头,盯着老爹的脸,半天哥俩都没言语。这俩儿子真是爹娘的骄傲,打小就在地里长大的,一天幼儿园没上过,八岁才上学,一气儿就读到高中,还不耽误帮家里干农活。高考时哥俩一南一北,考取了两所名牌大学,知道爹妈不容易,在大学里勤工俭学,自己养活自己,直到大学毕业,成家立业,混得是一年比一年好。哥俩长得很像,都随躺在他们眼前的这个干巴老头。从北京赶回来的是老大,戴个黑框眼镜,瘦巴巴的,一副沉稳干练的样子。对面是比老大略胖了点,从深圳飞回来的兄弟。老二抬头望望输液架上七八瓶吊水,再低头看看导尿管连着的尿袋,一袋子血红。老二眼圈红了,眼泪吧嗒吧嗒,和输液瓶里的药水一起往下掉,嘴里喃喃念叨着:我爸这是怎么了?我爸这是怎么了?也不知在问谁。这还用问吗,你爸这是病了。不过作为过来人,作为比他要资深得多的儿子,我理解他此刻的心情——那个印象中永远一身劲儿的爹,吃苦耐劳的爹,医院的爹,这刚算是过了几天舒坦日子,就被这个叫做命运的家伙一棍子给干趴下了,吉凶未卜,搁谁家的儿子都得懵圈,完全接受不了啊。我劝他们哥俩,放宽心,这病目前的治疗手段还是比较成熟的,手术完了,后期还有化疗啥的,是个长期的过程。千万不能老头没垮,你们哥俩先垮了,一定得挺住,你们哥俩可是全村儿的希望。他们爹可能让儿子念叨烦了,老头晕晕乎乎睁开眼,吧唧吧唧焦干的嘴唇,说渴,要喝水。那可不能喝,护士长早交待过了,术后六小时内不能吃不能喝。实在受不了,可以用棉签蘸点水,润一润嘴唇。好嘛,俩儿子一闺女,仨孝顺孩子,好几只棉签,饱蘸温水,争先恐后,差点儿在他们爹的嘴边挤出一场车祸。20床老校长一下午都在生闷气。老头有点儿洁癖,爱清净,嫌17床那边太闹,亲戚朋友,络绎不绝来瞧病,不是庄稼汉,就是农民工。什么素质,说话咋咋呼呼,没地儿坐了几个老爷们儿顺着墙根一出溜,蹲那了。其中一位还把烟卷儿掏出来了,刚点着火,老校长严厉的目光瞪过来,像激光枪,差点儿把他活活钉墙上,吓得赶紧抬脚把烟头在鞋底摁灭,抬手夹耳朵上了。成何体统?医院,不是你们家炕头!老校长翻个身,接着生闷气。不能怪老校长生气。午觉没睡好,老头说好吧,不睡了,小范你去打壶热水,今天该洗头了——老校长隔一天必须得洗头。伺候老校长的阿姨姓范,刚一听老校长喊小范,十九床的老厨子噗嗤一乐,指指墙上正在播的电视剧,说巧了,您这小范,和蔡根花正好一对,“饭菜”组合。成何体统?把我当苏大强了。老校长气得没理他。小范同志比根花同志大几岁,没有根花贴心,比根花能吃。中午老校长想吃饺子,小范同志下楼去买了半斤,回来一人干了三两多。老校长直摇头,给她钱,让她再买点儿去,她打了个韭菜味的嗝,说饱了。小范阿姨正在看电视,听见老校长要洗头,不情不愿打来开水,敦敦敦倒了半脸盆,兑上点儿凉水,端老校长床头,老校长试了试,说烫死了,洗头还是褪毛?又兑了点儿凉水,这回正好,小范阿姨从柜子里拎出袋洗衣粉。老校长说干吗?你是洗头还是洗裤头?小范阿姨说这个好,下灰,我家老头在家都拿这个洗头。把老校长给气得,本来前列腺就有毛病,这下差点炸了。给他儿子打电话,说你下班来一趟,我要退货。十九床的老厨子是个乐天派,用他的话说,活一天就赚一天。老头仰着头咧着嘴,看了一下午苏大强跟蔡根花对诗,脑袋后面几道厚厚的褶子很有创意,挤出个马自达的logo,惟妙惟肖。实际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别看老厨子整天乐乐呵呵,家里也是一摊子事儿,很不容易。关上电视,老厨子盘腿坐病床上,吸溜吸溜喝着茉莉花茶,跟我爸追古思今:老王你是不知道,想当年我们饮食公司,日子多好过,就我们那早点铺,天天排队的人得拐几个弯。你是不认识我,老王,你当年要是认识我,买一毛钱票,我能给你拾一锅包子。唉,多好的单位,怎么说黄就黄了呢?我心想摊上你们这样的货,不黄真没天理了。说是厨子,其实老厨子没啥手艺,拾煎包盛辣汤干了半辈子,五十多就提前退休,让儿子顶替了。好不容易儿子娶妻生子了,正摊用钱的年头,又赶上下岗了。一家人东拼西凑给儿子顶了辆出租车,两口子日夜倒班,歇驴不歇磨,十好几年才攒出套房子的首付,让这冤孽投给了一个啥屁二屁,咱也不懂,说是高息,最后全打了水漂,外面还欠了不老少的,哭都没地方哭去。反正我的退休本交给他了,月月帮他还点儿债,我们老两口能吃多少,我老伴那点儿退休金足够了。唉,都是命。老厨子转着圈吹杯沿儿的茶叶末,吸溜吸溜喝了两口茶,说活一天赚一天,可别给自己添心思,我给你们说个好玩的吧,太可乐了,想想我就忍不住。老厨子一转脸就忘了那些糟心事,憋着笑开始讲,说真事,今年春天,我老伴她们一帮老太太去乡下一日游,看梨花。玩就好好玩呗,不行,不服老,照相,摆造型,爬树去摘花,结果摔下来一个,腿肚子豁了个口子,血淌得止不住,都吓坏了,还是导游小姑娘反应快,急中生智,从包里掏出包卫生巾,拆开贴上,血才算止住了,卫生巾透透的。开车送回家,老头把老太太扶进门,转身去拿包,再一回头,老太太从裤子里拽出卫生巾,当时就把老头吓哭了。全病房爆笑,老校长的假牙都飞出来了,十七床说快去喊大夫,刀口可能炸线了。3.泌尿外科的秦主任刚推开病房门,四个老头像四株老向日葵看见太阳了,齐唰唰地把脑袋扬起来了,四张老脸笑得稀烂。那笑容里,内涵很丰富,有感激,有信任,也有不安,可能,还有点儿讨好吧。秦主任比我大几岁,五十出头,要搁从前,也得算半个老头了。比较气人的是,人家比我还显年轻,气色还好,白大褂里面穿了件高级蓝的衬衣,打条黑领带,乌油油的头发虽然量不多,梳得很有气势,像把手术刀,似乎走到哪,哪里的难题都会迎刃而解。当初我爸刚查出病,就是奔着秦主任才来的。一医院,名声比较大,设施也新,我咨询了一位朋友,朋友一听是泌尿外科,不假思索就推荐了秦主任,说准没错,别的科室不敢说,医院的一大招牌,医院的顶梁柱。某位退下来的领导,跟你爸一样的病,都点名要秦主任主刀。朋友打过招呼,我打电话跟秦主任约时间,他说就今天吧,上午我有台手术,你下午一点半来吧。结果我在办公室门口站到两点半,他才回来,一脸疲惫。进了屋他往小破沙发上一摊,一边示意我坐,一边直摇头,说真特么累,医院呆。我一看嘿,这好,哥俩能聊一块去,不装,而且都不爱上班。我再一看,办公桌上放了本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,心说这下总算有得聊了,医学咱不敢瞎说,哲学?中国人谁还不是半个哲学家。没想到我刚开口,秦主任倒不好意思了,脸都红了,夺过书塞抽屉里了,说瞎看瞎看,赶紧说说老爷子的病吧。手术的前一天,我琢磨来琢磨去,也不懂行情,就自己估了个数,准备了个红包,找个空子递给了秦主任。秦主任说啥不收,说不光你的,谁的我也不收,说句难听话,不靠这个,我赚的也比你多。这让人怎么过意得去,手术结束,我一看别说中午饭,都快该吃晚饭了,就在门口找了家比较干净的小饭馆,订了个房间,拉着秦主任几个吃个便饭,喝几杯,解解乏。这次秦主任倒没客气,可能觉得几天下来大家都熟了,都快成朋友了。还有就是确实累得够呛,中午盒饭也没吃几口,这会儿都饿透了。我以前对医生这行当确实了解不多,有偏见,就记得有句俗话叫“”馊先生,寡大夫”,意思是这俩行当都不好相与,和我们劳动人民尿不到一壶去。没想到桌上这几位都挺豪爽,让我刮目相看。一瓶酒几轮就见底了,又开了秦主任带的一瓶,比我的酒好。酒喝得顺口,话更稠了,东榔头西棒锤,鸡一嘴鸭一嘴,天地玄黄,形而上下,扯得挺匀乎。我观察了一下,发现医生聊天,有个特点,扯再远都能拐回来,回到手术台上。正聊着荤段子呢,秦主任眉毛一紧就和几个助手分析起病情了,我听了个大概齐,意思是总的来说手术很完美,对自己的手艺有点儿自恋,越说越陶醉,说到手痒,恨不得把谁按手术台上再来一刀。我听了也挺高兴,趁着酒劲问秦主任,医生不是最有专业知识的吗,怎么我发现咱们外科医生,特别是主刀的,那么多喝酒抽烟的?秦主任嗯了一声,说压力,压力太大了。别说男的,我们院一位女医生,微创手术大拿,每天晚上回家,都得泡浴缸里点根烟缓缓,一天就抽那一根,得放松啊。我又问,一位外科医生,最重要的素质是什么?秦主任眉毛一紧,又嗯了一下,说是担当,关键时刻得能扛得住,得有决断。我说那要没有咋办?他说那没办法,也有这样的,干一辈子没上过手术台,天天坐屋里给人家开膏药。我说干嘛开膏药?嗨,提成高呗。又聊到那医院,我说他们家是不是技术力量挺雄厚?听说一年下来手术台数突破六千台,还登广告庆贺来着。秦主任噗嗤乐了,说都是营销,也就忽悠忽悠外行,六千台,我还不知道吗,光割包皮就割了三千多。太坑人了,割个包皮能让你花小一万。你割不割?你要割,买包烟我就给你办齐喽。哈哈哈哈把我乐得,我说我倒想占这便宜,关键实在是不富余。一晃过去三四年了,其间我定期带我爸来复查,每次来都要跟秦主任聊聊,除了聊病情,也聊别的,挺亲。我爸的病情也有过反复,还好有惊无险,托秦主任的福,好歹对付过去了。正如秦主任所言,这种病就没有治愈的,我们医学上所努力的,也不过是尽量保证病人能够长期带病生存,最终的目的,是把它变成一种可控制的慢性病。这次来复查,头两天没见着秦主任,他去医学院讲课去了。秦主任是医学院的兼职教授,还带着学生呢。我爸做完复查,一直不放心,老问,今天总算见到了,隔着床就冲他招手,秦主任说别急,咱们一个一个来。今天赶上大查房,除了科里的医生,还有不少规培生,手里捧着小本本,簇拥着秦主任,注目凝神,生怕听漏了一句。秦主任表情有点凝重,声音也不大,双臂环抱胸前,举重若轻的范儿,颇有点儿前总理镕基的意思。十七床老头到底年轻,手术后恢复得挺快,刚能下床了,就嚷嚷着要出院,说地里的菜怕都荒了。他儿子说出啥院,你这还挂着尿袋呢。老头还嘴硬,说挂尿袋咋了,上肥还方便呢。医院转来的,也是奔着秦主任来的。秦主任跟十七床一家是老乡,当年医学院毕业,医院,后来出去读完硕士,才来的市里。医院的大夫,还有不少是秦主任的同学,经常往秦主任这送病人。秦主任念旧,只要是老乡奔他来了,就尽心尽力给人家看。老头的手术也是秦主任主刀,秦主任跟他俩儿子说,手术做得很漂亮,我很满意,都当案例给学生讲课用呢。说着还掏出手机,打开图库,划拉着给他儿子讲解,说你看看这切口,这缝合,多完美。老头俩儿子到底也有学问,很捧,说嗯嗯,是好,你看这构图,这角度。我一看不禁也心中赞叹,秦主任的手机真好,色彩饱满,曝光准确,清晰度少说也得P。十七床老头也凑上来看,说这是啥玩应?血哧胡啦的?我说这是你的肾,开了美颜的。秦主任对老头说你放心吧,过两天把尿袋摘了,就能回家了。回去以后定期来复查,千万别怕花钱,医保不够,剩下的你还有俩儿子呢,多了不敢说,我保你八年没事儿。老头听了还不甘心,说就不能凑个整吗?下一个到我爸了,我爸一直盯着秦主任看,秦主任让他看笑了,说老爷子这目光,充满对生活的期盼呢。放心吧老爷子,回去恢复两天,准备去公园跳舞去吧。然后对我说,你爸的检查结果我看了,没什么变化,挺好,可以出院了,平时还是得多注意小便,有变化及时来复查。十八床只有老厨子一个人在,说是算着快该出院了,让老伴回家先收拾收拾,秦主任说你儿子呢?说打过电话了,让他收车来办手续,接他回家。秦主任说那等等吧,呆会儿你儿子来了,让他找我去,有点儿事交待交待他。老厨子看秦主任把他绕过去了,急了,说别啊,咱挨个来啊,有啥事您跟我说一样的。秦主任想了想,说还是等会儿吧,我先看看20床的情况。20床老校长把保姆范阿姨撵走了,今天他的副处儿子来了,正跟他爹谈判呢。说要不给你找个男陪护吧,身强力壮的,干啥也方便。老校长嗷嗤一声说不要,男的多邋遢,看着就烦,我照镜子看自己都烦。这老头,以为自己是贾宝玉呢。副处看看手表,说那你到底要啥样的,赶紧的,我呆会儿还有个会呢。老贾宝玉想了想,说年纪不要太大,干活要利索,口味要清淡,长得白净点儿的,最好有点儿洁癖,别太胖,爱好音乐,最好会弹点儿钢琴,咱家的琴,自打你妈走了,就没响过。他儿子听完,叹口气,说爸,你这哪是找保姆,你这是让我把我妈给你找回来。老校长歪头看向窗外,爷俩都沉默了。老校长的病其实不复杂,前列腺出了问题。关键是他一直拖,老想着保守治疗,不愿动刀。要一开始就按秦主任的意思来,热水快刀,嘁里咔擦,这会儿葵花宝典都练成了。秦主任手扶着床头,说怎么样,老先生,考虑好吗?你这一天天的,光吊水解决不了问题啊,手术我亲自给你做,有啥好担心的。老校长看看儿子,又看看秦主任,犹豫不决,嘟嘟囔囔,说我倒不是怕动刀,我就是担心,这个这个,将来会不会影响,影响那个正常生活?秦主任憋住笑,说老先生,我觉得对于你来说,正常生活,就是能撒泡痛快尿。那边老厨子又给他儿子打电话,挂上电话对秦主任说,儿子得下午才能来,接了个活,去机场了。有啥事您就说吧,自打我得了这病,家里就没瞒过我,我这人啊,没钱没势,就是有个好心态。秦主任一沉吟,说也好,那就先给你说说,回头你跟家里人再商量。你这回复查,不太好,膀胱里又长瘤子了,还得做进一步的治疗。考虑到你的年龄,手术风险比较大,也难保以后不再转移,化疗呢,你之前做过几次了,效果也不一定好。目前最好的办法,是靶向治疗,就是一点,这种靶向药是进口的,费用比较高,一个月一万多,好在现在医药公司搞活动,吃十盒送五盒。等明年就好了,这药极有可能进医保,个人负担就能轻一些了。老厨子琢磨半天,说能不能光吃送的那五盒?说完看没人搭茬,一咧嘴自己笑了,说不看了,出院,该死该活屌朝上,横不能为了我多活几天,逼着家里卖房子。屋里的气氛一时凝重了许多。明知道这种事儿帮不上人家,说两句空话也解决不了问题,可要是都装没看见,也太没有人味儿了。大家七嘴八舌宽他的心,劝他别急着走,再想想办法,天无绝人之路。要不咱众筹试试?老厨子拱拱手,说谢谢大家了,都是平头老百姓,都不容易,我这个人呐,最怕给别人添麻烦。等明年吧,我这身体我有数,一会儿半会儿还死不了,这种病啊,就不能把它当回事儿,一多半都是吓死的。一屋四个老头,最不该出院的倒先走了。老厨子照旧没心没肺,乐呵呵地挨个跟三个老头告别,三个老头心里都不是滋味,不知道这一走,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?老厨子临出门,老校长又把他叫住,拿出手机,留了老厨子的电话,说等他手术做完,恢复正常生活了,大家再联系。“总会有办法的。要相信党和政府。”老校长语重心长,拍拍老厨子的胖手。十七床还得再过两天,俩儿子商量,出院后想把爹妈接过去尽尽孝,一南一北轮流住几个月,老头高低不愿意,说哪都不去,金窝银窝,不如自己的狗窝。撵俩儿子赶紧买车票滚蛋,等过年把孙子孙女带回家比啥都强。我爸出院那天,老校长一早就进了手术室,十七床的尿袋也让护士长摘了,老厨子那床又来了个新老头,忧心忡忡地听护士长给他交待注意事项。我收拾好东西,等护士长忙完了,带我去办手续。我说你记着啊,还欠你一顿饭呢。她说心领了,有这句话就够了,别磨蹭了,赶紧走吧。我说还真有点舍不得走呢。你呢?就没点不舍的意思吗?哪怕一丝丝呢。她嘻嘻一笑,说你下次来,我给你查查前列腺。奋斗呢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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